【白起】激战
他的电话是这样说的。
“没什么，我很好。”
1、
他伏在地面上，一声闷哼。
流弹如暴雨簌簌，滂沱旋洒，兀自溅落在尘灰、硝烟、火光、血雾之中。
2、
他遇到她也是在一个与此仿佛的雨天。
他说他记不得和她的初遇，然而那是他撒的第一个谎。
那日雨下得很大，雨声嘈杂，就好像致命的子弹擦过脸庞。
他心烦意乱，球鞋淌着污泥。街角的咖啡店溢出暧昧不清的稠香，秾绿的树荫里泼下零碎的叶末，公交车前的雨刮器机械地扫落浑浊的水光。
她撑着伞，眼眸清澈极了，像一把极北的星子，恰好冷冷地照在他心口上。
她就站在那里，脚边趴着一只猫。
他却倒退回巷口，咖啡从液体凝结成豆，落叶回到它低垂的枝头，雨刮器将水一点点扫回来。
只有污泥仍然在鞋底，黏腻堵塞，淤积沉重。
3、
他的回忆就是将泛善可陈的过去，无数次津津有味地重演。
过去是已经过去，无从入手，回忆却横生枝蔓，纠缠不休。
他有时也会生出错觉，他不是插着口袋一语不发、孑然独立在巷口的清俊少年，他是路旁的那一只流浪猫，恰巧钻进了她的伞底，寻求避难的狭间。
他会高傲地为这次邂逅摇一摇尾巴，却决计不会把泥水沾上她洁白的裙摆。
她那么善良迟钝，一定会毫无戒心地带他回家。她会好奇地捏一捏他缩起了利爪的肉垫，她会温柔地和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她会和他小声地说早安，午安，晚安。
她不嫌弃他瘦骨嶙峋，不善言辞，不嫌弃他一身孤勇，流浪至此。
她会驯养他，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
可是她的爱那么烂漫那么温暖，却偏偏不肯施舍一点给他。
她不会笑着和他说早安，午安，和晚安，她和她的好朋友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她连摔倒了都不肯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她永远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低下了头，斜过了伞，收拢了微笑，垂下了眼睫，战战兢兢、跌跌撞撞地擦肩而过。
大雨泛滥，就好像他心头涨得快要溢出来的喜欢。
但他不可能回头，过去是已经过去，回忆是另一件事。他的鞋一直泡进了沉重的污泥，将他挣脱到鲜血淋漓的脚黏在原地。
4、
当他理清回忆，他就该发现的。
他常常乘着风屹立在钢铁森林的树尖上，俯瞰着都市、人海与昼夜。过高的视角经常将他的灵魂拉出这副年轻健壮的躯壳，让他感觉到天空之上，更极致浩瀚的自由。
可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记忆里大雨滂沱的狭窄街道，回到了她的身旁。
他早就该发现的。
如果他是风筝，那么线就在她的手心里。这根线过了六年，还没断，还没烂，还没完，紧紧地缠在她的手心，穿过了他坚实的胸膛。
六年后，他骑着摩托车，她娇娇地抱着他的腰。他这才感觉到风筝线久违的放松，这放松使他得意地笑起来。
他说他回恋语市不是为了她，这是他撒的第二个谎。
那时摩托车还在车库里，他还抱臂站在走廊上，她还圆睁着眼，呆呆地和他答着话。
其实他已经俯视过她许多次，也暗地里窥视她许多次。他轻蔑地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她动心，他听见她对别人说早安，午安，晚安，他的情绪如高空亘古未老的云朵，只在风里飘忽不定，直到她盈盈地望着他，羞涩又不安地和他说着话。
这话不是说给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人的。
他从两万英尺的高空被陡然拉进平地，粉身碎骨，失魂落魄。
他发现得也太迟了些。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风筝线已经从污泥里爬出来，绕上了他的脚踝。
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一只猫，偷偷跟着她回了家，睡在她的床上，梦见了另一个少年泛善可陈的一生，在睡梦中被她狡猾地用风筝线绕上了脖颈。
六年了，这线还没断，还没烂，还没完。
5、
他想，爱情不至于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让人难过。
那时候，他们很少能碰到，教学楼不挨着，只有体育课偶尔在一个操场上。
而且要看她的和他的体育老师上什么内容，要看主课老师会不会倾轧那么点时间。如果提前知道了明天能在一个操场上遇到，他通常也会提前一晚上开始雀跃。
他不懂浪漫，也不知道什么玫瑰、狐狸和小王子。他只是单纯地快乐，像这个年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他的喜欢不经打磨，所以也只敢藏在少年时的树荫里。
他也写情书，血淋淋地写了塞给她，就好像他对她的爱，拿在手里都叫她畏惧。
那是他对她撒的第三个谎。
他说那封信只是为了告别，她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那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呀，好像篝火一夜之间燃烧成灰烬，冰湖一昼之间融化成春水，岁月如云般游走，泛黄的传记电影咔嚓走到了尾声，然后此生她留给他的，只有这么点带着余温的灰烬。
他蜷缩在床上，他想着那封她没有回的信。
训练的日子严酷无期，他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是无可救药的犯人，而不是精心饲喂出来的英雄。他的身上多了许多伤痕，他很疼也很怕，父亲却说这是光荣的勋章。
好像这么说便可不疼不痒，不畏不怕。
可他是肉体凡胎，修不到这样高的境界。他蜷缩在床上，像只无处可归的猫儿舔舐自己丑陋的伤口，疲倦不堪地睡着了。
他又梦到那个雨天，他溜到了她的伞下，喵喵咪咪地叫着，看着女孩拉住一个清俊峭拔、球鞋肮脏的少年，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进巷子里，在雨泊里踩下两行默契的脚印。
他兀自被雨淋湿了毛发，在巷口哀哀地叫唤。
少年时的他，其实根本不像一只乖佞的猫。他是一只没嘴的风筝，打湿了就只好没脾气地躺在雨泊里。
7、
他写的信，她没有回，那就这样吧。
她的爱早化作了飞灰，在他胸膛点不着一丝火星。他仍然保留着占有她的念头，他野心勃勃地策划着他们的偶遇，他坏心眼地想叫无知无觉的她吃吃苦头，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霸学长，至少也要为曾经的所作所为吓一大跳。
他透支了好久的休息时间，才精心打造了一条银杏手链，他也不介意做成手铐的形状，他本就是迟来的正义，绝不肯姑息她这样偷心的恶贼。
他如同在风里捕食的鹰隼，向着她的方向笔直地俯冲，琥珀色的眼睛犀利冷静。
然而和她温声软语说再见时，他才回想起以上种种打算。
然后下一秒，他已经又敲开了她的窗户。
星子摇曳成璀璨的海洋，她眼眸灼灼，笑靥如花，裙裾翩跹，似梦在怀。
他也无声地笑起来。
于是，他只好在回去的路上，再花点力气，将年少时幼稚的报复心，拧巴拧巴，丢到无人问津的垃圾桶里去，再继续坦坦荡荡地和她好。
她不再怕他，她给他发短信，打电话，她的这些那些，都是说给他一个人的。
他带她去兜风，陪她去逛街，她给他挑过衣服，他给她捉过萤火虫。他总是听之由之，诚恳点头，就像他对她的爱毫无芥蒂，毫无保留。
约定了的明天的约会，他通常今天就开始雀跃。
他还是那样喜欢她，像十八岁第一次遇见她那样爱她。
他想全心全意对她好，只好恶声恶气地把风里的整个世界都送给她。
8、
很多年以后，她说他的爱情并非低声下气，狭隘别扭，他的爱情高贵而富有。
因为只有这样富有四海的爱情，才能在六年前给她选择的余地，毫无怨恨地放她走，才能在六年后将过去若无其事地隐瞒，只给她一双干净温暖的手。
子弹划过耳畔，铿锵似暴雨溅落，她在天台，和看不到未来的命运殊死一搏。
他镇定赶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
他只晓得这样笨拙地安慰她。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否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在所有不可避免的失去中，他忽然为可能永远地失去她而心悸。
他一路失去母亲，失去父亲的关心，弟弟的友爱。失去师长的信任，友人的亲近。
只有她是求而不得，也是失而复得，是绝不能忘记，绝不能松开。
他凝固在血液里的、被父亲斥骂过、变成大人后忘记的疼和怕，又再一次开始流动，它宣告着他有多么喜欢她，多么依赖她，又多么想要保护她。
真矛盾，他好像又变成凡人了。
可她说他是她的英雄。
9、
那天，她质疑他为何能如此温柔，如此不求回报地对她好。毕竟他总是神出鬼没，行事的动机也遮遮掩掩，他就像随风而至的夜礼服假面，古怪离奇，唯有在对她好上做得完美周到，无可挑剔。
而且，夜礼服假面可不会陪月野兔去巴巴地吃巷子里的牛肉面。
他干净利落地解释说曾经也有人接住他，拯救他。
这是他撒的第四个谎。
他曾在天台坠落，那时他还不会飞，也刚被人世龌龊的规则所丢弃。没有人会在高楼之下接住他，纵使施暴者有片刻的懊悔和心虚，也抵不过少年的性命来得珍贵。
在即将粉身碎骨的半空之中，没有人可以拯救他。
也许在许许多多不曾存在风的平行世界，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死过一次。他死在他沉默而漫长的单相思里，死在对天空的恐惧和憎恨中，死在十八岁不得其鞘的孤独中。
但这一刻，他听见了女孩子弹钢琴的声音。
雨声就停止在这一刻，晨曦翻山越岭而来。金黄的银杏叶掀起四面八方亲切的风，他稳稳地落在玻璃窗前，衣衫褴褛，面色憔悴，如同错入弥撒现场的异教徒，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去靠近她。
玻璃窗映着她和他的身影，亲密无间，交融一体。
而她果然如他想象的一般十指翻飞，白裙如蝶。
她铿锵的钢琴声如同炽热的子弹，将他的怨怼和怯意穿胸射碎。在和她对视的一刹那，他的心中开始重新生长出爱情和勇气。
他不要来生，只要今生。
他决心提笔给她写信。
10、
此刻，他伤痕累累地伏在枪林弹雨之中，缓缓地蜷缩起来。
尘灰落地，火光熄灭，硝烟散去，血雾凝固，游思灵光，业已圆寂。
他从巷口，从公交车站，从两万英尺，从警察局，从窗边，从天台上，从她的身边，回到了激战之中，又或许他根本从没离开过和自己的战斗。
他心满意足地在弹坑和污泥里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又疼又怕，又累又困，可他还是颤抖着她打了个电话，他不舍得让她担心呀。
他在电话里虚弱地对她说，没什么，他现在很好。
——这是真的，这不是他的第五个谎。他想着他还活着，还能见到她，心里就晕乎乎地快乐。
他说他在生死边缘的时候，突然后悔没给她打这个电话。
——这也是真的，并非他的第六个谎。他藏了许多话在梦里，在时间里，在一张倔强的嘴里。
他说他要带她去湖心看雪，去看她喜欢的电影，去KTV唱歌，让她知道他唱歌有多难听。
——这些也统统是真的，或者他要把它变成真的。
未来有那么长，不必期许来生，多好。
二十四岁那年，大雨依旧滂沱，他终于丢开伞，满心欢喜，奔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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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是激战的卡面和那两个电话，还有白哥不求回报的感人爱情。以前觉得激战进化后不好看，最近渐渐爱上了（。）
偏意识流的东西，零零碎碎的，谎言也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
偶尔写点自我满足的东西也肥肠快乐（呕）想追求那种旋转回环，记忆现实交错的感觉，反正我知道我是做不到的（。）如果您能花点时间阅读并且感受到一点点这种氛围，真的十分感谢了。
涉及的歌词就当彩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