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袖跟你拼了

是青山,也是一舟

【双花/古风HE】花笺

这本终于完售啦,大概一万多的小料都放上来了,去年文风不太稳定的时候写的,有点小黑历史w还好乐乐的形象没有太偏,有柔软也有坚持,优秀而强大的人理应如此。

当时做的时候是瘦窄的长形本,珠光封面是水墨描的花和好鹭题的字,然后带了一个硫酸纸腰封,可惜的是因为赶CP所以没有烫银了,也没有尽兴写长——其实想想大概可以写单元剧那种的,

花笺其实是一个系列,叶蓝是杏花林方是木槿,双花是桃花,乔高腊梅交稿了,完售之后就会放出来。

最后谢谢岚草太太的G,于澄澄的排版,好鹭的美工。

“枯荣有岁,相思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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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笺

文/乔袖

【壹】

三月时节,临春起意。

他早听闻过,能入书的都不叫相思。

一杆笔在砚池里暧昧地渍了些许桃花颜色,然后信手在纸笺上画去,轮廓旖旎如云线,唯有纤毫处才见得笔锋的朗润。再洇下去,一层一层,太清醒了,太明白了,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了。

他和他,事到如今,都掂得太分明。

“某年某月某日晴,偶思某某。”

笔迹便骤然断在此处。

早过了费心揣摩、辗转热烈的年纪,多缠绵压抑的句子到笔头,原也不过是因缘际会一个念头闪过——好比现下就知会一声,孙哲平,我今日念到你了呀,想你了。

然后呢?

他想那人都懂。

只是便是从未回来过。


【贰】

今日花店帘子卷得早,春寒料峭,微薄的清凉晨曦拨作一缕缕地飘进来,只浅浅淡淡地笼罩着上了年头的温润木质器具。这堪堪入画的场景里,再添上个伏在柜前凝神握笔的秀美青年,鹅黄色的细布衫还沾了两朵无缘枝头的花苞,颇有岁月生香的意味。

张佳乐拈着笔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记账,笔锋潇洒,过了少顷,沉吟片刻——邹远从后门进来的时候正瞅见,没留神就疑惑地脱口而出:

“掌柜的,咱店有账可记么?”

张佳乐笔一抖,张佳乐转开脸,张佳乐最后竟无语凝噎。

 张佳乐很想冷冷地说小伙别干了回去吧,这是你这个月的三吊钱请拿好,但想一想若是送走了这实心眼却勤勤恳恳的孩子,店里的生意恐怕就糟糕到连装都没得装了。所以他硬生生地直起身子,试图用眼神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邹远却抱着新进的一盆名花站在原地,神情认真,不为所动——张佳乐真担心自己言语有失,就会被伤透了心的后辈以花盆痛击。

对视的危急关头,却见一只雪白的老猫儿慵慵懒懒地挪着步子,从邹远身后钻出来,一直蹭到了张佳乐的膝盖旁边,没精打采喵了一声,完全符合英雄暮年的颓废,断了一截的尾巴只意思意思绕着自家主人。

邹远这少年是张佳乐两年前无意捡回来的,白猫小花——张佳乐现在还坚持着冲它喊小花而不是老花或者是胖花——是张佳乐三年前有心捡回来的,论资排辈,先来后到,张佳乐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将这只黏人的肥猫儿抱到自己膝盖上哄着。

小花冷淡地瞅了他一眼,琥珀的清澈眸子却无辜地睁得圆圆大大的,张佳乐笑嘻嘻地揉了揉猫儿脖颈上的一溜软毛,陡然便嗅到极为熟悉的甜香味,像是这猫儿早上懒洋洋去闲逛时不经意沾到的。

他吞了口口水,眼睛里有些许迟疑和渴望。

唉,张佳乐不仅想芝麻白米糕,也想孙哲平了。

他真心不太好意思叫邹远去跑腿,大早上的自己却又没心思走那么远,要换做是你被人捧在手里好几年,准也会被养得比猫儿还懒。胃和腿总得辜负一位,张佳乐掂量片刻只好继续窝在柜台后面,嗅着小花香喷喷的后颈毛活受罪,口水吞吞咽咽不要太泛滥成灾。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米糕蒸。

张佳乐不可置信地看着靛蓝素裙的少女提着篮子走进来,轻柔的脚步都是踩着细碎的春光,烫得他心都暖暖的。

掀开沾着热气的粗布,清冽甜美的香扑面而来,一块块米糕保持着刚出笼时的模样,雪白粉嫩,柔软可爱,总之是达到了张佳乐审美的巅峰。

“我……我想来求一枝花。”

城里也并不是没有贩花的人家,只是谁家也没有张佳乐的品种齐全模样齐整,更兼他人长得俊俏,性情也好,年纪上正是该疼媳妇的岁数,在爱花的少女那里便有了十足的名声,传来传去,这便连求子求姻缘的名头都来了,每逢什么讨吉利的事头总得在他这里先求几枝好寓意的花。

正午的时候,打外头走的人都不多,花店里两人一猫索性卷了帘子,其乐融融地围了阁楼里的小桌子吃饭,上午的米糕还剩下一小盘,张佳乐拿它蘸了羹汤吃,手拈着也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好看,总之好看的人怎样都是好看的。

就是这么好看!

“那姑娘是城东头卖米糕的陈老头的女儿吧?给爹爹乞花也是挺有孝心的。”

邹远这么感慨地说着,大概因提到陌生女孩儿的事,他的脸颊浮上些许红。

“说不准,”张佳乐意味深长地道,“那姑娘手上的红线可是摇摇欲坠呢。”

话音未落,他筷子头上一块摇摇欲坠的米糕掉进了摇着屁股走过来的小花的嘴里。

“你不是老了吗?骗人的吗?你这个心机猫滚开!”

午休的时候,张佳乐难得取了一叠花笺出来写,写得纵横飞扬,墨汁四溅。

“某年某月某日晴,甚忆某某并白米糕。”

邹远终于肯相信,自家掌柜写信的对象,总不该是什么爱唱歌会跳舞头发的软妹小情儿。

米糕与情人这两样放在一起,也太不登对。


【叁】

后几日天气暖和许多,张佳乐有了精神出去遛遛,捉了巷子里打闹的小孩儿教训一通,又是对着重访故地的燕子笑眯眯地招手,襄城里望过去尽是他一路踏过的踪迹,砖瓦的缝隙里都冒出小小的花朵来,只是他四处转都没见那卖白米糕的陈老头,打听了下确实是卧病在家,张佳乐砸了砸嘴也是可惜,他女儿年纪不小了,总是出来顶她爹的班也不妥当。

“掌柜的,你看那确实是挺有孝心一姑娘。”

邹远还蹲在门槛处喂猫玩呢,就听见老远的丧乐传来,哭哭啼啼的居然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立刻站起来退了好几步,这么一犹豫便没来得及将门关上。

冲进来的各色人等都有,无非都是穿白戴孝吼着骂着的。说到缘故,竟是陈老头一家父女都毙于家中,这左转右转,赶上门讨公道的三大姑八大姨,就找上送花给少女的二人了。

先是说他选了什么不吉利的花,咒人家好好的父女俩,再后来又说是在花里施了毒,害了她们性命,起因不过是求不得人家的好姑娘罢了。

——谁都知道张佳乐那几日可是明着打听了那父女俩一阵子。

那些扯着嗓子哭的女人家也只是烦罢了,更有几个后生,瞅着这好相貌的一对掌柜伙计瘦瘦弱弱,就挽着袖子上来了,那拳头几乎都要挥到二人面上。

张佳乐好笑又好气,只不动声色把邹远护在身后,袖中却掐了个诀捏紧了一手的汗,蓄势待发。此事实在蹊跷,但遇上这般蛮不讲理之人,张佳乐也没了退让的必要。

他从容遁世,却也并非磨去了这三分肝胆。

“谁允许你们来这里撒野的。”

张佳乐愣住了。

他仿佛看见了似曾相识的少年,负剑缓缓踏进这一室暗香,仍是意气风发,眉眼狂狷,仿佛未曾隐退江湖远走天涯,未曾留他一人独守小城,未曾沾上这尘世一分半毫的艰涩与晦暗,就算是阳光凿出的影子,砸在泥土里都是干脆冷峭的轮廓。

那是他们梦中的模样。

只是这走进来的少年,偏偏不是孙哲平。


【肆】

人世间的不如意太多,惜福便好,张佳乐三年前就是像这样被白纸黑字匆匆知会了一个道理,却又花了许多岁月才放下少年时的骄傲轻狂,心平气和地接受它。

便任孙哲平远走天涯,便不去恨他三年不曾回头一刹。

罢了。

张佳乐真正决定在这座城耗尽一生光景,正是襄城的桃花开到最好的时候,小船穿过桥洞到了水与砖的泛青边沿,连眉眼都滤过了柔红芬芳的光晕。

城里客栈的老板娘笑嘻嘻问,小哥你累不累呀,歇个脚可好?

从没有人这样问过他。

横冲直撞,游走江湖之后,终于急流勇退,相守人间,大概是世上常理。

可惜这段常理中没有他情愿的那个人。

张佳乐一眼就瞄上了那条巷子口的茶楼,栽一棵垂垂苒苒的古树,他站在那里比划了下,大概是手一拢就可以握住大把的桃花与春光,但是屋檐楼宇却堆叠得格外大气古朴,烟灰的瓦,冷青的梁,而不会太过细巧女儿气。

大大方方花光了身上的盘缠,从将要归乡的老板手中要走了它,张佳乐就坐在窗边目送老人兴高采烈乘船离开,手中转着笔猛然便悟出这原是一个轮回更迭。

他只怕他守不到有人换他的那一天。

开张不过三日,他嫌茶楼太过吵闹——他也不是个肯费心经营的,最后大手一挥叫了工匠改成间卖花的小阁楼,因有些稀奇品种镇店,居然也就勉勉强强撑了下来。

岁月朦朦胧胧地度,空空茫茫总是缺了些什么,张佳乐闲暇时便习惯了给孙哲平写花笺。想得起来便写,正到兴头便写,恰逢晴日便写,反正他有自己的标格在,谁也不会是他一生的全部,更何况山长水阔不知寄处,写来写去自然都凭他心,若他年相见于再不能相见之时,也不会太尴尬。

他本来就是多潇洒决断,不逊于孙哲平的一个人呢。

花笺说薄也薄,经年地写下来却有了一沓,放在架子上迎着风吹,都似花瓣柔柔地招展,邹远说这香气有些硬朗浓烈,张佳乐却不经意笑提起,这大概是与寄予的人有关。

辗辗转转,他原来也还是喜欢那人这一点而已。


【伍】

然而但凡少了这一点,自然不是孙哲平。

跨进门来的少年解了剑下来,利落地一抖衣衫,血肉比不得刀剑,四周握了拳头的人自然是纷纷让开。少年在这乱局中轻轻瞥了一眼,将手里一个包裹不卑不亢地丢在张佳乐面前——他恍惚敛下眉宇中的黯色,戳了戳,嗅到极清新芬芳的气味,

手一摸,也是热热的软软的,顿时就笑开来。

依然是令人食指大动的芝麻白米糕。

见张佳乐颇感兴趣地看过来,本是从容不迫的少年便愈发握紧了宽大重剑,礼数恰到好处,言语恭敬而不失矜持:

“给前辈的见面礼。孙前辈说你会喜欢。”

兴许是因为这少年太过持重冷静,全然不似个江湖剑客,本就按捺不住的人群又围了过来,就听一声清鸣,赫然已是剑锋出鞘,轰隆隆暴雨梨花一般剑势狂卷,少年唇边压抑住的微笑也噙了若有若无的狂傲,原本看低了他的张佳乐简直是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小哥!注意点砸!都是要钱的!”

注意点砸,那还是得可劲地砸,说爷们起来都不带反悔的。少年拍了拍手上尘土收剑的时候,店里只剩下舍命护花的邹远,紧张算账的张佳乐,还有一爪子挠上白米糕的小花。

去了那么些人,店里顿时就空荡荡了起来,说话也方便,少年径自找了空椅子坐下,邹远倒了茶过来,得了他及时的一声谢,顿时就看看自家闷头喝茶的掌柜不说话。

张佳乐见的江湖人不是倚老卖老,就是狂傲不羁,难得见上这样好性情又好本事的剑客后辈,七七八八连人家师承都套出来了,哟,跟黄少天师兄弟呀,怪不得剑术有名家风范,咦,和喻文州共事过,那这脾性真是一脉相承。

少年叫于锋,现下正是从蓝雨出来——也不打算回去了——历练江湖来着的,张佳乐听他苦笑的意思恐怕是有一段故事在里面的,只是他也懒得去挖,没必要。

然后少年便遇上了孙哲平,一路寻到襄城。

“他有没有指点你剑法?回头我们切磋一下?”

张佳乐叩着桌子很是认真地说,于锋险些打翻了手里的小半杯茶。


【陆】

杏花小雨下了三日便停,恰是清明时节,清爽澄澈的和风在大街小巷流连,连呛人的烟火气都冲淡不少。

难得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襄城湛蓝的悠远天空里,挤满了碧翠纸鸢和粉白花

朵,张佳乐一行人去给父女俩上坟,走着走着便到了群山的深处。

于锋花了三日功夫,带回了一封笔迹错乱的自陈信和一个疯疯癫癫的男子。

张佳乐那日看见的欲断的红线果然不是错瞧,邻里都没觉出这性情羞涩的少女真就有一个情郎,那些远房亲戚更是一个不知。谈婚论嫁不成,情郎一时心急,给少女卧床的老夫下了慢毒——谁也不能想到那瘫痪在床上不能言语的父亲,是怎样心甘情愿地吃下姑娘喂下的饭。

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后,老人已是奄奄一息,少女在告官和私奔中犹豫,却没想到也被畏罪的狠心情郎强行喂了断肠的毒。

“来世莫再瞧错人啦。”

张佳乐轻声说着,又捻起一根香,点了插在坟前。

父女的尸骨因中了毒坏得极快,官府里来人放的话是要焚去,那些上门讹钱的亲戚走了个精光,张佳乐看在这一段因果——于锋试着开玩笑缓解气氛说是一篮米糕的缘故,却被邹远瞪了一眼——便出了钱将父女俩合葬。他想起少女跟她讨过的花,便又指挥着两个少年收拾了些门口的桃花花瓣,与她的骨灰葬在一起。

小姑娘爱美也没有什么,但愿你来世能被人好好疼惜。

话音未落,张佳乐看见连天缠绕在坟头的深红色怨气如雾如纱散开了,就好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有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一缕歪歪扭扭地向他手腕凑过来,

然后固执地缠呀绕呀。

那是断了半截的红线。


【柒】

那天花店未等日落便打烊了,张佳乐在屋子里捣鼓了好一会儿,邹远也去给他帮忙,于锋练完剑回来,正看见他二人手中拎起薄到不可思议的卷幅——因为他几乎可以看见乳白的月光从那浅红色的纹路中透出来,未曾触摸他都能想到肌肤与它相触的柔滑清凉。

小花从椅子下钻出来,带着肉垫的爪子居然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这是红线织的。”

“加了其他材料在里面,所以你们才能看见。”

于锋真心觉着长了见识,感慨一番,有些想问问自己的姻缘,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找了不过分的话夸赞了几句——张佳乐就不客气地说他,人看着老气,太稳重反而没趣,另一边自己却笑眯眯地接受了。

于锋私下里找过和张佳乐学艺的邹远,想问问他能不能看见张佳乐手腕上的红线。邹远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于锋等了一阵子也忘了这码子事,毕竟转眼间就入夏了,困扰他的事情莫名多了一样。

大概情深至此,应有上天垂怜,红线引渡。

他隐约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捌】

那一战正道伏魔,打退了自洪荒而生的大妖,也伤了两个前途无限的少年,孙哲平几乎废了使剑的手,张佳乐一夜之间面临孤身天涯的结局。

襄城是九州与异世的界点之一,人气又重,最终大妖连着这座城一同被封住,于是这城的每一处,桃花,流水,民巷,窄桥,都该是少年噩梦中的一部分。

张佳乐原本也打算抽身离开,最后却留了下来。

世人多是猜至交离去,使少年心如死灰,听闻了传言的于锋也多以为如此,却未想到他却自顾自在闹市中开了一家花店,卖卖花,喝喝茶,写写信,便也是三年风轻云淡。

于是,有些人成为传说而不再回头,有些人匿于凡间而笑意盈盈。

“我还除妖灭怪,行侠仗义呢。”

张佳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指关节捏得倍儿响。

没有搭档,至少还有担当,游走人间,无愧于己。于锋也觉得这个前辈总是身边未曾伴着一柄剑,脊梁骨里也藏了一柄风雷天下的剑。


【玖】

入夏后,雨水丰沛了许多,瓦上常常积着盈盈的天光。张佳乐这天在打算盘的时候叹了一声绿肥红瘦,在花店里帮工许久,于锋一下就猜到他的意思是说墙角那几盆海棠。这些都是归邹远管的,然而他这几天魂不守舍,连自己都没法收拾好,又如何能把花养好呢。

“有鬼,肯定有鬼。”

张佳乐笃定地说,将手里的红纸张整好了收起来。自他那日将红线织成信笺纸张已有许久,反复磨蹭,就是未敢提笔,

今天摸了好一会儿,陶醉了半晌还是舍不得沾上一滴墨。

邹远就是在这样诡异的讨论气氛里走上还抱着越发倦懒起来的小花。少年清秀的面庞上,有些发黑的眼圈分外明显,自己迷迷糊糊地解释说是好几天没睡好的缘故。向来一夜无梦安眠的张佳乐

看着心疼,琢磨是不是要去隔壁买些花粉给他拍拍,邹远呀了一声像是猛然醒转,登时就跳开了。

“我又不是女孩子。”

张佳乐逗着他玩,跟着肆无忌惮的前辈叫惯了小远的于锋也少有地跟着起哄。

邹远急得一撒手,小花顿时就整个猫一大团地扑了出去,直接扒在了于锋脸上。于锋被猫肚子,猫尾巴,猫爪子各种夹攻,招架不住差点拔剑出来,张佳乐赶紧跟慌忙道歉的邹远一把掀开了小花,就看见一个哭丧着脸的于锋。

“这么想打,今晚跟我切磋试试?”

张佳乐安抚式的拍打着他的肩头,差点把他给拍跪下去。

他不知道不是每一个剑客都好战如孙哲平,有人切磋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对于谨慎稳重过了头的于锋来说,跟这般厉害的前辈切磋之前,沐浴焚香才够。


【拾】

盛夏深夜,凉风习习,怒放的海棠燃成火一般滚热的娇红,在这样明媚的光景里,两人相对而立,衣衫滚滚,窸窣地响。

于锋的剑尖被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夹住了。

那是一种几乎眩人耳目的对比——劈开疾风的金属音色在轻微的锵得一声之后归于沉寂,冰冷狞恶的重剑剑锋居然声噎在美如玉雕的手指中。

“你有好胜的心,为什么要压抑它呢。”

于锋握着剑的手已然在滴汗了,他却没有放松手中的剑,眼神却更加坚定饱满了:“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剑都和孙前辈一样。”

“你太在意孙哲平了,你要追逐的路,跟他没有关系。”

张佳乐道。

于锋忽然感觉到了松懈的力道,手腕一抖,收剑入鞘。

他有些想苦笑,曾经的第一狂剑士,怎么能让他不在意。手中葬花曾经的主人,又如何能与他不相关呢。这世上能够不动不摇,目视前方的能有几人?

如张佳乐,孙哲平这样自信到无人可摧毁的强者实在是少数,作为剑客,他自知资质只是中上,一路走来,努力,气运,师传,都也不过中上而已,要在这样的中上堆叠中不沦为平庸已然难得,至于超然世间,又谈何容易。

“兴许吧。但是他只是我的敌手而已。等我打败他的那一天,我应该就不会在意了。”

他尽量不使自己狼狈而认真地说道。

原以为这样毫不遮掩的野心会被予以讽刺,张佳乐却只是拢着袖子微笑着点了

点头。

“我等着——我想孙哲平赠你葬花,也是在等那一天吧。”

风吹开了盛夏的海棠,一季一季,永不开完。


【拾壹】

比剑之后太过疲倦,最后一招张佳乐为了平平稳稳招架住吓唬后辈也是废了大力气,匆匆换洗完就准备去睡了,完全没留意到横梁上一掠而过的黑影。

迷迷糊糊将熄灯睡着的时候,门外响起了笃笃声响,张佳乐揉着眼睛披衣起身开了门,却又慌得不知道该怎样端放手脚。

负着剑的男人站在化不开的浓重夜色里。

他的神情桀骜且明亮,他的轮廓魁梧又高大,他的面容英武而硬朗,斗篷裹住了这个男人身上沧桑和辽远的气息,却又和他背上的剑一起,融成了铸铁一般坚硬而巍峨的存在。像是漠北粗粝的沙,南国苍茫的海,千山万水,就在这三年之间。

“出去走走吧。”

张佳乐忽然说。

他们比肩行走,张佳乐身上只披着件罩衫。但这并不重要,澎湃的暑气并不会让人觉得冷,这个和他一同行走的人更不会在乎这样是否不够体统或庄重。

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和步调,那些过往的回忆很容易就溢进了躯体深处。张佳乐不太愿意留恋过去,但是几乎只是和这个人比肩迈开一小步,就可以让三年的阻隔瞬间溃败。

他们无言地走到了小院里。

连续几天的暴雨冲开了池塘旁的淤泥,纤细幼嫩的草根几乎都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踩上去会有种罪过的错觉。张佳乐几年里走遍了这一块地方,却是第一次见到萤火。斑驳的,淡绿的,柔和的,冲天而起,萦绕飞舞的萤火。

张佳乐突然在这样的时刻里微笑开口,侧过来的脸庞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曾经想过当年你离开是不是我有哪里不够坚决,让你误会。”

“后来又想通,你其实什么都懂,你只是不愿意回来——但是我刚刚突然发现,你不回来这一点,我也懂了。毕竟是我们俩啊。”

“三年了,三年了啊……我却觉得好像昨天才见过你,一切都没变。”

“虽在天涯,犹似咫尺。”

“尽管这是我自己的梦,但是我想有的话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说出来。”

他无声地开口说了几个字,唇齿之间无比轻盈。

他的脸侧也随之有晶莹滑了下来,却丝毫不显柔弱,像是喜悦感激到了极处,自然而然落下的泪滴。


【拾贰】

勘破梦境的是张佳乐,逮住梦貘的是几天没睡好的邹远,于锋原以为算上一个深得主人宠爱又心比爪脏的小花,自己也不一定在花店里排倒数,如今一看,还真是要掂量一番。

张佳乐擅长的术法邹远都学了个七七八八,顶多是手里算作施法媒介的花瓣没他张扬霸道,但比起威力——在招出想祸害的人实际上是于锋之前,于锋都为那只误闯狼虎之窝的小梦貘心疼。

“呜呜呜明明看起来都辣么好欺负!”

梦貘是食梦的妖兽,这一只梦貘不干别的,光抽出各种梦境,让人沉迷至死,好在花店里的各位心智都够坚强,尤其还有一个强到逆天的张佳乐,硬挨一刀还在自己伤口上揭了疤。

邹远才不管谁好欺负呢,拿了根栓妖怪的绳子打了个结就高高吊起它,面色冷

寒地开始拷问。这一拷问就出问题了,哟呵,原来是冲着于锋来的。

“我话唠还砍死了你的小伙伴?”于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说黄少呢吧。”

“话唠的剑客,不是黄少天我就吞葬花,”张佳乐很坚决地一摊手,“小妖精你入世都不带打听一二的么?”

“这是认错人了吧,刚好赶着你在蓝雨的时候?”邹远也没话可说了,朝着于锋说了他的猜测。于锋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令他心有余悸的回忆,脸一黑就抱着剑不再发表言论了。

进了门自然就不带从容出去的,小梦貘被迫吐出了几天来收集到的梦光,哭哭啼啼地被踹出门外。醒着也是醒着,张佳乐一宿没睡,回房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第二天捧了花笺坐在柜台前发呆,连小花让出来的白米糕都不吃了。

邹远在送于锋出门送花的时候,走进来叫了张佳乐一声,便赫然瞥见那纸上远远的已经有几个字,而张佳乐手里握着的笔,笔尖上还滴着色如梦幻的墨汁,光彩熟悉无比。

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在这珍贵的一沓花笺上动笔了。


【拾叁】

于锋背着葬花走了,江湖才是他的归处。张佳乐和邹远一路送他出了襄城门,烟尘弥漫,老鸦日暮,谁也不知道多年后相见又是怎样际遇。

张佳乐还好,邹远却是唏嘘了好一阵子。

他走的那一日,正是大暑,之后天便转凉,花店的生意也萧条了起来,便是张佳乐一个人也可以打理,他看看邹远欲言又止,还是只顾着写他那一沓花笺。

 

【拾肆】

邹远也拎着包袱走了,说是要出去看看。他是那次大劫之后,张佳乐从外面捡来的孤儿,所见不过这座小小的城,怎么说都是不够的。

张佳乐送他离开,随后又一个人回去,身后只跟了一只慢慢晃悠的小花。

他走的那一日,刚好到了立秋,满城的树叶似乎都一日转黄,挂在枝头垂垂可危,张佳乐扫着门前的落叶,后悔怎么没多留他一日。

自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最近越发地倦懒起来,成日趴在柜台前,就跟到了大限的小花似的,只是偶尔还写上两句,那沓花笺不知写了多少时日。


【拾伍】

小花睡着不动似乎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张佳乐僵硬地坐在店里。南方的坏处就是一旦冻起来,连着水汽一起冰在肺腑里,呛得人连呼吸都发疼,这个时候只有这只向来吝啬的大白猫儿,情愿把自己热乎乎胖嘟嘟的肚子借主人一搂。

张佳乐舍不得葬掉它。他三年前捡到它,就只是想着有什么能陪自己好好地过活,掐指算出来它大限将至的时候,就已经不想留它去外面流浪了。

所以哪怕是心更痛一点,也要留住。

他颤抖着手指收起写好了的花笺,刚好立冬而已,却已经有这般森冷。这个冬天,冷得着实有些异常,却在他意料之中。


【拾陆】

襄城似乎越来越安静,又仿佛只是囫囵个被冻住,便显出十分的死寂来。张佳乐难得出了门,似乎只是单纯地有点想看看自己守了三年的小城。

他沿着旧时的街慢慢地走,清瘦却挺直的背,仿佛是这城里仅剩的一株经冬不凋的青松。

他走着,脚下是崎岖不平的泛青砖块,头上是缓缓流动的凝白云朵。他停下了,真就似一棵树,顽固地栽在天和地之间,咬死在这几乎憔悴了的一座小城。

忽然有雪落在他的眉目里,张佳乐的唇角却漾出一朵无畏的花。

他仰面在街头倒下。

冰雪从他的脚下蔓延而出,迅速覆盖了小城的一砖一瓦,狂暴涌动的白涂抹去了一切曾经存在的痕迹,所有活着的人或物都深眠在了今冬小雪的这一天。

有狂妄的咆哮声扑出风雪的世界,小小的花店化为齑粉,几张花笺飘了出来,随着风脆弱地飘远。

封印破开了。


【拾柒】

孙哲平找到襄城是七年后的事情。那时他风尘仆仆,刚巧寻遍了漠北大漠,东南沧海,满面的疲倦沧桑,背未负剑,腰未佩刀,手腕上绑缚的绷带刺目依旧——他仍是难以握剑,然而这一点都不影响他毅然如松柏般站立在这座为冰雪覆盖的小城前。

他似乎听到了大妖那最后的凄厉咆哮,却只是轻蔑地一笑,此后便收敛神情,显然是那一笑便已足够。

“我回来了。”

这一句,由刚转柔,像是说给这天下听的,又像是只说给了一个人。

绷带掉落在他的脚尖处。

没有人看清这一刻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手无刀剑的人能劈开这固若金汤的满城冰雪——那些凝固的死寂的白在一瞬间炸开崩裂,然后泄向晴蓝的空中。

十年练一剑。

 

【拾捌】

事实非常简单,襄城被张佳乐藏起来了。洪荒大妖终是低估了这小小凡人,他催生冰雪的大神通反被张佳乐借力用力,将自己和大妖一同封印在了终年不化的积雪里,更是用大妖也没见识过的神妙术法,将这一座城池在九州版图里抹除。

“我永远会留给他一个补刀的机会,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我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逞强。”

他那样笑嘻嘻地说着,“只希望他迟一些找来,这刀补不干净,可就麻烦了呀。”

于是那样压迫性的谋夺,就败在了一对凡间情侣,相隔七年的再遇。


【尾声】

在满城溃败的冰雪中,一张还泛着奇异香气的花笺辗转着飘到了孙哲平的身前,他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它,许久不曾颤抖的手却一反常态。

一缕缕红线抽离了卷幅绕上了他还裹着绷带的手腕,一朵朵梦光闪烁着向他的眼眸深处钻进去,十年的岁月,就像是在一瞬之间完成了对接。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些涌动着奔向四周的,消融开的冰雪里,绽开了不属于这个时节的灿烂繁花,一片片都宛若花笺上的模样。

孙哲平快步走进小城,红线引向城的中心。

那里有一座花店,就在曲折萦绕的小巷深处,巷口一株古树,捞手就是满满的春光与桃花,有人推着车,轱辘压过繁琐时光,叫卖过新鲜的芝麻白米糕。

那座花店里,曾经有一个清秀少年剪着枝桠笑如清风,也有一个负剑少年为难地看着求花的小姑娘,还有一只雪白猫儿蹲在墙角叫得慵懒。

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但是那也没有关系。

一张张花笺飘出来又化为灰烬,孙哲平猛地掀开了门帘。

“欢迎回来。”

青年笑盈盈地睁开眼说,手里还握着一支笔。

十年只如一瞬,一瞬就过完了苒苒十年。

数完了春夏秋冬,然后又到了万物催生的季节。

枯荣有岁,相思无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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