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彩本一宣往前翻就到。
很难得爆了字数,小宋视角第一人称,故意挑个人不多的点发,大概这一篇适合半夜里慢慢看,看完了也许会想谈恋爱吧。
考试周这么长就写了这一篇,对应的遇见歌词是我等的人在多远的未来,照哲学术语来说,存在是在时间中展开。生死罅隙,凛冽悲欢,一生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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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乔袖
1.
拳心里要是拎一瓶酒,酒水里也得跟着漂一刀月。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灌在瓷实严密的肺腑里,惹经年溃烂不得痊愈的暗疮重见天日。
“喝不喝?”
喝,当然喝,都退役了还冥顽不化为谁去忌口呢。
然后辛辣一滴滴渗透皮肉骨骼,炸成大三伏日头里干燥飞扬的蓬蓬尘风,再瓷实的心肠肺腑也要给迸出经年累月的裂缝来,红艳艳的舌头伸出来一舔,都是不明所以然的张狂意气。
他看着我意味不明地笑,纤长手指攀上倒映云晕的杯壁。
“我要你喝你就喝?”
“你不要我喝我就不喝。”
我跟着他一摇手指,也跟着意味深长地笑,却大概自知我学得太过拙劣,没他好看。
被酒精麻痹到生死边缘的大脑,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就算退役了,我还是得为一个人忌口的。老一辈都信誓旦旦说的酒后吐真言,绝非离奇诡话。
我爱他,却不能说。
他不笑了,神色清疏,喊老板再拿一瓶酒来,手腕上盈盈挂出一线光,光里琢着个红线牵的物什,眼熟得很,大概是我那年送他的那一个琥珀。
冰镇的一扎啤酒旋即扣到空空如也的纸盒空隙中,金黄激流冲开飞白泡沫,他不经意甩开手指上几滴,我怔怔望其中一滴跌出来碎得晶莹璀璨,视线里光色万端满得要溢出。
大概是后劲上来了。
老板照单据拿原子笔狠捣了几下,险些连塑料桌布也捅破,他老婆在前面咯咯地娇笑,又端上来烤到兹兹焦熟的鲜香海物,隔壁桌的汉子看得眼红,朝盘旋着苍蝇的广告灯箱啐了一口,本地口音的市井脏话却在晃晃悠悠的夜风里去得远了。
远处的天桥人流都淹没在银河辉煌里,苍苍莽莽的行道树沉没下馥郁云海,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嘴唇动了动,却在这种奇异恍惚的境地里不能自拔。
他的一杯空了,脸上不知何时晕上的红,却因这彻骨的冷消下去。
“自罚三杯。”
他说的是我走神。
“好好好,听你的。”
我正色,有些惭愧。
他又笑。嘉世带起来之后他就笑的不多,成天累月就是皱着眉发愁,十多岁的时候就有二十多岁的样子,难得有我这样一个老友在前,现在酒后看着倒见了当年的稚气。要是算谁逼得他愁成这样,那作为朋友的我更应该愧疚了,但一码归一码,眼前这个人也多次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不得安稳,一瞬交锋便合该一生宿敌。
他第一次见我时,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他。
想起来是在夏休期的聚会,年轻一辈都捧着酒杯子抿着发醉,他挟中流砥柱之势重归联盟,自然也来了。我那时概因前尘,对他冒出过些朦胧心思,哪里能坦荡地看过去,态度就有些闪避,这初出茅庐的少年却以为这斜视便是敌意。
这想法并不错,霸图和嘉世之间,敌意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仍记得他轻轻慢慢地笑,神情里有坦坦荡荡的傲意,仿佛在说现在的嘉世尚斗不过霸图,但我却不必怕你。半开的门沿着他年少的轮廓,泻出清亮的光。
十七八岁的爱情大概是最纯挚无私的,然而谁也不能料到初探头就是扼喉之灾。此后一错再错,到前嫌尽释之时已绝望地走了好几个年头,我俩仍是最好的对手,经不起熬的只不过是那一份无辜的心意,后来我便经常疑怪对他还是否有所钟情,甚而自此之后是否能毫无顾忌地爱上他人,赛场上从不言败,越挫越勇的队长做派大概都不算数了。
旁人眼里大概是少年初遇、针锋相对,一直到多年后惺惺相惜、终成老友的佳话。
我多半还有些奢望,却再不敢伸出脆弱脖颈迎向庸俗现实的利斧,就如他现而今笑得绝无仅有,我却绝不敢像少年时那样大胆放肆地想,想他下一瞬就会坦白说我们在一起吧。
遑论此刻再伸出手——忘情地抚摸,亲吻,拥抱。
三杯酒吞下了喉咙,我越是努力盯着他看,却越发看不清,眼眶里涌上零星的酸醉。可队长副队亲手将我带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没有现在沉沦悲惨暗恋的资格。
于是我站起来,说要出去遛遛吹吹风,平摊结了账他也跟着我往天桥走,手里还捏着易拉罐,有的没的沉默灌一口,我渐渐平静下来,却找不到话讲,只好回头笑他说联盟大众男神自损形象,他惯有的那种轻飘飘又饱含真挚的眼神又洒到我身上,挟带酒气浑浊难辨。
月光满满漫漫,天桥一叠微云。
我默然扭头,阔步向前走去。
天桥下沿路有唱民谣弹吉他的年轻人,对着路过拨着波浪长发的姑娘笑嘻嘻地唱,手心里毫不吝啬滑出大把桀骜痴情的音符,嗓音却比经年的虬枝还要沧桑干枯。
“那恋人有刀锋般的美貌,爱上了就是一生运厄。”
青年唱。
2.
那歌声确实很美,我也学着旁边的女学生丢了硬币到铁盒子里去。
他却忽然就此提起话头,说自己初几年确实运气不好,还多亏了我给他求的护身符,我正兀自嚼着歌词,听这么说心里一跳,猛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
他是喜欢上哪个女选手了?
一个个撇出来,我都没寻到那美如刀锋的姑娘,后来一想便释然,生活里并不是只有小小的选手圈子的,反而是我刚退役还放不下,一想就狭隘。
从今后,天高海阔,狭隘到不狭隘,谁都不会再是谁的全部,哪里有真的一生宿敌。
我们会告别过去,会拥有新的工作和家庭,会在时光流逝里还原身为凡人的脆弱躯壳,会再次被挤压回飞速流转的平凡世界,将那些卑微而传奇的情感折叠放好至灰尘蒙面。
我将不再像熟悉他公寓的鞋架一样了解他的所有,不会再有权利在休假时随意介入他的,不会将打倒他和爱上他视为两件等重的难题,不会被队员笑话是去看朋友顺便打个决赛。
他也不会在提及我时浮现出高亢的战意和友人的温柔,不会风雪兼程地赶飞机来北国赴一场较量,不会再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稚气的笑,不会在这段关系里留下任何疑惑的记忆。
也许只剩下曾经挚友,在书页里,在年少时,在照片中存在的挚友。
我满怀感慨地看向他,他却只是从手腕上扬起那细细的红线,在袖子深处笼一颗光亮沉沉的琥珀,在夜色里尽是看不出轮廓的圆润饱满。
他转身向我,我们停在天桥上,盛夏河畔的水汽栖息在视线交接的空白处。
那是我二十出头时为他求来的琥珀,算到现在跟着他也好久了。前几年他大概是忙得过了,战队里大大小小都自己扛,又是做主力又是做队长,必要时刻还是半个精打细算的经纪人,某天忽然病倒后怎么静养都不见精气神好转,我那时刚跟他由敌转友,某日夜里做梦醒来,一念陡生就如心魔不可抑制。
我连夜坐火车回了老家,翻山越岭去拜家门口那座古寺。老主持念着我听不懂的经,不肯见我,只让我从山下径自带一物来开光,寺门口多是萧条的游人摊子,我挑了许久便相中这一串琥珀,就仿佛是喜欢他一般地一见钟情,兜在怀里就朝山门的长阶攀爬。
我爬到一半有些惶恐,返身又咬牙走回第一阶。
清晨的山门结着曼妙琳琅的绿,天风浩浩吹过冰凉石阶上的往事尘灰。
一步一跪一磕头。
他的身家性命,我的满心悲欢。
直到我恍惚回神站在香油气味飘飘袅袅的大殿前,伸出双手将那枚琥珀恭敬地递过去。
佛号唱遍,钟声宁静,一段尘缘自在了结在掌心。
我竟一瞬间以为,我便是那被淹没在琥珀树脂里蜷曲可怜的小虫,一生里那堪为飞蛾扑火的爱慕和刚强凛冽的悲哀,终究都能够被人如这般细心包容,在生生死死得而不能之中挣扎痊愈,最后淡然看开到圆润光滑,抚摸如温,慈悲展颜。
我爱他,却不能说。
他生日的那天,我给了他一个崭新的护身符袋,告诉他那是以前旅游途中买的,指尖交接都不敢泄一丝心思,送出去却觉得心里也一轻。此后他便时来运转,身体好了许多,连当赛季的冠军也一并豪迈拿走,圈子里便有些风声,他后来又问过我详细情况,我随意搪塞了个名寺,便也不见职业选手组队刷宝的现象。
“等你有空,什么时候你陪我再去看看吧,让我把你当时走过的路好好再走一遍。”
他对我说。
那是决赛后的颁奖,工作人员都好笑,说他是在抱着奖杯挑衅,我沉默摇头,表示不介意,看着他在鲜花簇拥和掌声流淌中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神情虔诚如朝圣之子。
身后的欢呼声如潮水轰隆涌上,他的声音不得不在狂涛叠浪中艰难求生。
我当时走过的路他要如何再走一遍。
我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但是又看不出底细,后来我找电视回放的时候,瞅出他眼眶有淡淡的红,很柔软又很不可思议。
“小邱对你有意思了?”
当时的我却没有把看回放的叶修前辈的话放在心上。
“再说吧。”
只是打定主意不让邱非知道当日的一星半点。
然而此刻,他却秉持着一脸了然,猛然靠近了撑在栏杆上的我,将我拽出那种又酸又臭又长又婆妈的伤感中:“你在看这个琥珀?”还特意抬高了手腕给我看。
“毕竟再去也求不到第二个了,这个琥珀,世上独一无二。”
我躲过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是的,独一无二。”
他握紧了手里的琥珀,眼底好像藏着深深浅浅的光,神情让我看不明白。
3.
于是漫长的交谈开始了,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过往就慢悠悠地淌出来了。
“不说这个琥珀,奇英你还记得——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被我妈逼婚只好到你这里避难,”他苦笑了一下,摇头,“我跟你谈到未来伴侣的事情。”
对,那时你还特别扭地感叹,你等的人在多远的未来,再深情一点都可以唱起来。
“……前年不还有天涯长贴信誓旦旦说你领了结婚证,不承认不过是怕掉了少女粉,我半夜打电话叫你起来澄清,你还不慌不忙。”我好心地帮他补充,却油然感到一阵异样,这样的对话也未免醋味太重了。
“你二十五岁拿第二个冠军的时候,不是都列上了荣耀待嫁男神榜首么?霸图队长太太团呵,每天都到我微博下面喷。”
“那你拿第二个冠军,还是二十四岁比我小一些呢,要抢手怎么也得看你。”我完全没想到一本正经的他也会开玩笑,只好老老实实接着他的话头去了,越说心里却越紧张。
“当年的嘉世可几乎是白手起家,你二十二岁刚能领身份证的时候不是还有白富美粉丝放话要倒追,我可没有这个福气。”
“那你二十岁的时候把微博性向改成双性恋怎么说,不熟的人都以为你交了个小男朋友,我以为你不常用微博被人盗号还没发现,哪知道是你自己改的。”
他的话简直古怪到了顶点,我也不得不拿出陈年旧事来挖苦他。
“我只是表示未来的不确定性,不过我十八岁的时候肯定想不到现在还单着,大晚上就想着跟你喝酒。”
多奇妙的十年呢。
他笑,我也跟着笑,左想右想都不会有他好看,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
兴许一开始只是执迷于那一支不见血不收的战矛,只是欣赏那一句掷地亦有声的宣言,只是诸如此类琐碎的在意质变为喜欢,所谓的喜欢就成了灾难。
我爱他,却不能说。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生命掰成两半地过,最辉煌骄傲的和最灰暗隐秘的,都潺潺涓涓落入深壑不得回响,想说不能说,想走却再不能留,对他渐渐温柔,于自己却如困兽。
那些欲说还休的示好和献媚是我永远学不会的,女孩子的柔软天真想起来美好又遥远,那一个琥珀就算是我这一场暗恋最为疯狂的表白,开头声势浩大,结尾平淡无奇。
只是这样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我逐渐学会了在场上用拳头说话,像每一位前辈一样执迷不悟不知进退,我习惯了流血流汗,懂得了忍耐拼搏,做一个刚直硬朗、不卑不亢的人,陈列室里的赛季总冠军奖杯、指环、照片,来自队友的尊重、前辈的夸奖、后辈的憧憬,都说明在爱情之外人还是可以真正地拥有点什么。
尽管我在他面前仍是那样的蠢笨和无措,光是掩盖和微笑就要花去我所有的力气,却不再疑惑,不再抱怨,而是庆幸自己在年轻时追逐过那样耀眼那样好的——
“奇英,遇见你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很庆幸。”
他忽然喊了我的名字。
“我一直在想——我也问过你,我的未来到底等着一个怎么样的人。”
“这么多年,我想我们浪费掉的未来太多了。”
——他在说什么?
我震惊地回过神,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手腕——挣脱的法子并不是没有,然而我不愿意用那样粗暴的力道对待此刻他眼里的青涩和温柔。
天桥上的月光朦朦胧胧,如梦似幻,照着树枝上的花苞仿佛要炸开,街头艺术家在放肆地高唱,缺弦的吉他好似还在响,浓浓的酒气挥发在盛夏的夜里,热得令人要骚动起来。
快三十的人了,笑什么,哭什么。
他从衣袋里拿出来的是一个略显陈旧的护身符,里面似乎包裹着我想要的答案。
“现在它是你的了。”
一颗琥珀在我掌心打滚,触感温润得令人要喟叹,内里却是至死方休而惊心动魄的场景。
或许和我那枚别无二致,或许也是独一无二。
4.
我们的一生都是琥珀,就算太多错过或是故意藏着不说,也可以有某一天,让某人可以好好地握在手里,将这一生欢喜凝结,满身伤痛愈合,所有珍惜交付,让一刹的飞蛾扑火长长久久地在岁月里点着光,照着自己不彷徨。
而后拿出来摩挲,摩挲得就像你微笑的眼,像琥珀。
5.
“嘉世不会倒——哎呀这个叫邱非的人好像有点帅!上次看见的影子战法也很不错,我现在倒很期待他继承叶神的荣光了,要是哪天能和他正面打上一场就好了!”
“嗬,小宋你就看了别人一场比赛,就对人家大有好感了?那敢情以后别人说一句你也挺棒,你还不得傻乎乎地对人掏心掏肺?”
“前辈……咳,我们还是来谈谈比赛吧,”
午后的训练室传出低声的交谈,少年弯着不好意思的笑眸,发光的玻璃窗映出了雪白的衬衫和黑红的外套,盛夏才开了个头,而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过。
只是短短的一瞬就被包裹成了琥珀里静静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