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袖跟你拼了

是青山,也是一舟

【心如桑叶】一壶雪(韩叶)

【心如桑叶的试阅,据说逗比看不见HE结局,明天一宣!】

又到年关岁末时候。

夜半难眠,隐约有风声呜呜咽咽漏出檐下,而后覆在枕上恍惚都是莹润温厚的白。等韩文清晨起披衣再看,果不其然,窗沿下一抹,顺着掌纹积了满手寥廓的雪,越发映出远处雄关巍然,孤寒耸立。

——倘或也像谁的眉梢,冷峻得不可一世。

韩文清忽而想起了某个人的打趣,轻轻地嗤了一声,早先掷在窗框上的一只空壶,却无声无息沉入了一片醇香浮白。

 

天寒地冻,战事稍歇,在军营中,暂可暖身的无非美人与酒。韩文清打马去了小城中酒垆,粗糙的手指握着缰绳打了个转,忽而一沉,思及昨日稍晚布下的禁酒令,只好克制地停了脚。军令于他,原也并非如此要紧。所谓的自律,早溃败在血液毛孔里对一场酣然大醉的渴望,然而一人的酒,喝着就少了点意思。

他只抱臂站在巷角,觑着在风中徐徐招摇的橙红色灯笼,和灯笼上覆着一层鹅毛软雪。

边关的雪向来是如此,若是再往北去些,那里的雪该是干燥如粉,搓在手心就发麻,再往南去些——很遗憾他这辈子倒是没见过,只有听那个人语含炫耀地提起过——该是如江南美人的袖,攥成满手的缠绵温柔。

只有这边关的雪,来得极猛极大,只在你恍然间便迟钝了官感;却又去得极慢极细,如沉疴的病根,需一丝丝抽去,还伴上彻腑的痛。

 

韩文清只知道于边关将士而言,这雪下起,便又是一年岁末,不得还家。这雪下停,便又是一年消磨,老死边关。

韩文清前几年曾在初雪时见过那个人,与他把酒整夜。

听他得意洋洋大称家乡的雪天下第一,任他不顾军令以三军之将直闯酒肆,望他提着一杆枪懒懒地倚在门口睫毛沾雪。

也曾在雪下停时,等他揭开酒壶上朱红的封。

由他细语唠叨家中小弟如何有趣,笑他酒量可怜而对马背上驮满的美酒无可奈何,看他牵着马披着裘袍在雪原上缓缓走成一个黑点。

那是他们争夺不下的一座塞外小城,有最美的酒,最长的夜,最沉的梦,最漫不经心的试探,和最好的致命宿敌。

回不去的故乡如绝笔的画在眼前朦胧浮现,谁也不必比谁更骄傲,他有他的江南小调,韩文清的胸怀里自有戎马胡天。然而韩文清忌讳在饮酒时多言,所以也只纵容着这人肆无忌惮。他无声地一杯杯地饮着眼前的辛辣,昼夜晨昏,星辰日月,都在这俯仰中不再清晰。

他甚至都快忘记这人是叶修,是他一生死敌,南朝的少年将军。

 

“老韩,你酒量太差。”分明早该醉倒的叶修摇摇晃晃站起来,笑嘻嘻地抖干了杯底最后一滴晶莹,“啧啧,不行啊。”

“滚。”

韩文清冷声,随即狠狠一脚踹倒前来伏击的西域刺客,轰塌的桌椅扑出带着酒味的飞灰,将搁在凳子上的长枪掀到来人手里——叶修腾身飞快甩出枪尖,捅破一朵鲜艳的血花,顺势就倚到了柜前。

“以后不许关。”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威胁着战战兢兢躲在下面的掌柜,手上拍了几钱银子在柜上。在他身后溅起一连串的痛呼,酒肆外小院里的虬枝老梅也颤出一树丹砂也似的的红。

后来韩文清回去时,怀里便藏了一枝红梅,香缠满襟。

 

岁月一年年熬着,流连不去梦魇似的悲与欢,竟成了这极寒之地难得的暖洋洋的晴日。

数年前,叶修与韩文清先后被远远地派来边关小城安营扎寨。但谁也没有想到,偏偏就是这两个少年人,成了主宰整个边陲战局的人。

时而是叶修稳扎稳打,漫不经心连攻燕地十三城,一杆枪染红了无边荒原,时而是韩文清绝地反攻,一口气将南军赶到几百里开外去,慷慨傲立,万夫莫开。

那些日子——韩文清甚至都还记得,金鼓擂响,弓弦大作,猎猎红旗穿彻无穷阴霾苍穹,滚滚铁骑踏破塞上剔透冰河,只有当凋落的血与火都已经被一匹绝世快驹踩在脚下,才会与一双含笑狠眯的眼,一杆舍生忘死的枪,迎面相撞!

然后整个视角都震颤颠覆,是胜是负都失去了浅薄的意义,令人窒息的放缓、拉长、暂止在片刻后被冲天的呐喊声淹没,控制着年轻躯体的不再是被驱赶到边陲之地的怨愤。

而是遇上命中对手的快意!

 

他们曾以命相搏,杀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们也曾拱手相让,挟带千军从容退城。

他们甚至孤身决斗,连人带马携着盔甲双双滚落严冬里刺骨的冰河。也不知道是谁先喘息着拥抱上来,沿着下游一路冲撞,顽石稍阻,激流又至,韩文清醒来的时候正对叶修微颤的指尖,不由哂笑。

夜半烤了火起来,两人各抱了一大捧柴,各拨各的一簇光亮,萧疏林间弥漫着芬芳的雾气,冻僵的泥土还残留清新的味道,叶修双手抖抖索索抛着烤熟的地瓜,大概像极了某种怕烫又娇气的小兽,韩文清暗哼一声,却没想到自己也能得到一半灼红微甜的地瓜肉,硬着头皮手足无措地接过这滚烫的东西,就着衣襟擦了擦。

“这么放心地吃?”叶修眨眨眼,唇边绽开一朵笑花。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打断你的手。”韩文清完全没有辜负他的挑衅。

夜里睡不着,叶修裹着破破烂烂的战袍过来搭话,南边特有的雪白肌肤在火光下有种玉石的异样细腻,也不知比雪又如何。

韩文清不再多想,不去看他在柔和火光下越发清秀慵懒的眉眼,只一搭没一搭回答着他的话,累极就自顾自睡过去了,隐约在梦里还听见咔嚓咔嚓拨着火堆的声音,他昏昏沉沉地想大抵是对方托着下巴沉默地打量着他。

翌日叶修的马先找到了主人,于是他便牵着马笑眯眯地卷走了韩文清的袍子裹在身上,好歹脱离了衣不蔽体的狼狈形状——然后只从马腹的囊袋里解下一壶酒扔过去,丝毫不怵韩文清发黑的脸容。

“兄弟比不得过冬的衣服,衣服怎么能跟这一壶好酒比得上呢。”

叶修保证的少说要呷大半个月的酒,就这么一口口被韩文清吞咽而下,树枝里洒下细碎柔和的光,空壶还一晃一晃挂在他腰上。

 

后来,韩文清站在刚打回来的城墙头,推开卷轴,对照着细细地琢磨着地形,却也会灵光一闪想到,方才那满含深意将一城相让的人,是否也曾站在这个位置,迎着扑面的好大风雪,盘算着这个地方若是伏击最好不过,却又怎样遗憾退场,驱兵离开,非要在辗转游击中多抠得半分胜果。

韩文清不屑他的考量,却也敬重他的坚持。各为其主,叶修的手脚总被拘束得厉害些,总不比韩文清能一如既往永不言退。

“老韩你懂我,”在未被双方占下的小城酒肆里,两人心有灵犀地潜入又相逢。叶修这么大喇喇盘腿坐在席子上,快活地抖着膝盖,只剩一只靴子挂在脚上,“人生得意,不过如此哇。”

“自己没本事。”韩文清不理会,将一壶酒推到他面前,自己捻了一撮下酒菜吃。

叶修看着这眼熟的瓷壶咦了一声,盯着韩文清看了好一会儿,生生把人看得没胃口了。

“这就算送给你了,你赶紧拿走,再不拿来不及了。这城总归要姓叶。”

他状似认真地道。

许久城破,叶修意气风发扛枪与他隔城相望,弓箭手围着他黑压压拥了一片,韩文清遥遥驱马在远方,腰上挂一只壶,身后的兵士折了三停。

“山高水长——”城墙上的人眨眨眼。

 

那就回见吧。

韩文清转身,眼前不断延长的雪原踩上去是隐约的窸窣,却并不让人寂寞。北人惯有的狼一般的习性驱使他们在绝境中寻回了自己的巢穴,舔舐皮毛之后便又可勇猛出击。

这一别就是许多个月。今冬的粮草出了点问题,韩文清也不愿意草率对待后方,只好一拖再拖。他盘膝案前,一笔一划布局谋图,这当然不是他最擅长的,他却也不介意用几个月的蛰伏寄予老对手一个惊喜。

由晨到昏,窗上所积,便是一壶雪。

取来伴着酒饮用,便也不会使得一坛好酒因为过于辛辣冲脑误事,清丽的口感里别有悠然自在,大可哼着家乡的小曲,与南去的雁缄默作别。

韩文清不曾想,会否此刻他口中唱出的萧条,也有叶修言语里南边歌谣的半分婉转。又兴许这调子里的酥软婉转,本就与地域无关,它和一种更为微妙而不可说的相溶,使得本无可多议的酒,也有了令人一醉不归的魅力。

是情。

他暗怀心思地一杯一杯饮尽,相知至此,自然不必在樽前,纵然战火连天,隔城相望,也仿佛常在眼前,雍容微笑,倾杯共饮。

 

这似乎是他这一生最漫长的冬天——韩文清一声令下,大旗一挥,率军南发。

却意外地一路无阻。

无能的将领,懦弱的兵士,唾手可得的城池,愈发无味的战役,再也没有什么经得起铁蹄的践踏,山河破灭但如转瞬。

他甚而来到了他未曾得见的南方,族人口中,也包括叶修所言,美如梦中所见的温柔水乡,却觉得不过尔尔,他没等到南边的雪落,又扯开了暗红的旌旗,金戈铁马滚滚而来。

一路南进,马不停歇。壶中雪,一夜比一夜浅。边关沉酣的醉意,也越发在舌尖留不住。

为将者自有忠贞,除此之外,也还有希冀——如此一城一城破尽,总会与他相遇。

他忽然有些期待,期待多年的死敌会给自己怎样的惊喜。也许一夜之间就得奔回那个边关小镇,但到底也有酣畅淋漓的一战聊以慰藉。

 

直至深夜,南都中做主的将领开城求见。

他们献上了十足的诚意,珠宝瑰藏,美人宝马,杂陈一地,更有北方急需的上好耕种,书籍杂集。最后的诡秘笑容,是伴随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黑木盒子被呈上来的。

他们说,这壶中是大人您这一生最痛恨的人的骨灰。

 

那才是韩文清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冬。后半夜里有初雪落檐,鸦青的瓦片下挂着透明的水滴。宵禁之后满城静寂而无烟火气息,弯弯小桥下的溪流也冻出了粼粼的光。

极早便有推着车的小贩卷帘出来,热腾腾的蒸汽漾着扑鼻的香。近乎呢喃的吴侬软语处处皆是,不知是哪家少女携了一枝红梅,怯怯地在花窗里掩了门。

那是他从未看见过的江南冬雪,也是叶修在边关盼了无数年头的家乡小雪。

温腻洁白如此,却再无人有心用情怜上分毫,又有何用?

 

韩文清后来才知道,一意求战的叶修在主和的南方是多么举步维艰。他们之间互有胜负的一来一往,又是怎样被判为一种通敌叛国的行为。

他甚至知道,这个人最后的那段时光,曾经那样久久地向北方望去——连家乡也都是空梦一场,这一生最过缱绻喜爱,大概还是那数年烽火,戎马飞雪,不必相见,便已相知。

于叶修是,于他也不例外。

 

他终于是知道了——就在他大旗一挥,率军南下的那一刻,被金牌召回,幽囚数月,少年成名的叶修将军,就不会再与他相遇。

 

只是事到如今,偏偏他与叶修,怕是都不曾后悔。

他们大概都有着被残酷岁月打磨出来的悲烈而又刚强的轮廓,和一壶沉沉浮浮不曾蒙垢的如雪初心。

 

韩文清后来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带着叶修一起。

途经南国雪满,握在掌心,如情人之袖,饮在酒中,轻盈如吻。然而这都是他一生渴求,却不可说,不能得,无法求的东西。

所以还是那边关常年不化的雪最是解语——他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座边关小城。

将它们小心地归集于坟前,埋在壶中,便可供他藏身,供己倾怀。

隔了多少年,揭开封盖,还是莹白温润,眉目含情的一簇,仿佛初见。


评论(6)
热度(54)

© 袖袖跟你拼了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