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谣>
(花笺·第一卷)
1.
小小的圆口瓷坛,内叠数十块晶莹如黄玉的杏脯。
甜美的果肉痴迷地舔舐着不断深入的指尖,年岁里封下的清浅蜜渍,缓缓掀开封口后,竟然在初春的空气里酿出沉沉如霭的氤氲香气。
原也无非一把酸杏,两杯淡水,三勺细糖而已。
这世上多少因果,本是个说不上妙的由头,经造化撮合,岁月煨煮,人心洗练,竟在不知不觉中凝成盈满肠胃的醇厚缘分。
许博远轻轻地笑了一声,大抵也是感慨。
便戳了戳身旁倚靠着伞,浅浅睡去的叶修。
两人恰并肩坐在婆娑红杏之下,云蒸霞蔚,老树盘根下掘开坛口大的坑洞,尚沾着新鲜翻土。
南风熏云,雀鸟扑棱双翼不舍而去,只怕也啄一丝不可言喻的甜。
2.
杏花枝头垂一梢红艳,正是一年最好的光景。淅淅沥沥的声响,沿着小城青硬的砖淌成斑驳的影。
许博远飞快地踩着小泊穿过长街,衣摆掠过飞溅的雨珠,沿街高高低低的竹竿上空空如也。门环哐啷砸在静谧空气里,他惦记着的却是午时晾起的一架衣裳。
“咦?”
他吃惊地踱了几步,手中的伞摇摇欲坠。迟疑地举起半湿的衣袖揉揉眼,这样多余的动作只是把额前散碎的发丝捋得更乱了。
“哟,看什么呢,衣服哥帮你收起来了。”
花树下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拎着酒壶的青年,撑得极低的伞挨着满满的粉红云朵,懒洋洋的眉,黑漆漆的眸。
洒了一地的姿态潇洒的杏花,笑着的弧线优美的唇。
还有在清凉雨声里听不清的柔软乡谣。
3.
教完了这一批弟子基础功,许博远便背着手乐滋滋地下山了,腰侧的剑沉甸甸挂住了他轻快的歌声。
绵延的粉红杏花倚云栽遍,将正门与侧门都笼盖了个严实,纵是仍羡慕入室弟子可走的那一条宽阔大道,如此许多年,他也能坦然走在这狭窄的,却同样芬芳明朗的小路上。
握好手中这柄剑,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沿山到了热闹的集市,穿着天蓝色剑衫的许博远愈发注意保持腰脊挺拔,年轻朝气的脸蛋洋溢着不卑不亢的微笑,澄亮的眼就这么扫过去——
铜钱银两散了一桌子,来来往往的人无不面露诧异,清朗的声音念一词,便有人喟然甘心掏出腰包,雪白的手指一划,人群里唏嘘的声音就跟着响起。
原是个算命先生。
忽有人手脚并用扒开拥挤人群,一个趔趄钻了进来。
“小贼!还我外衣来!”
许博远心疼地揪住了自己的外衣——穿在那名叫叶修的青年身上的——涨红了脸还试图保持一丝名门风度。
“呿。”叶修不紧不慢地理好了自己的衣襟,张嘴就给他肆意地喷了脸浓烈香醇的烟气,笑了。
4.
哦原来他这个新邻居,有借有还不是假的,可哪有像他这般,等个人便幸甚至哉摆起了算命摊子呢,说到底还是占了别人家的位置,当真是怪力乱神不可多说。
叶修跟在许博远后面趿拉着鞋,衣裳在暮色中招摇。
“那可是真本事,我看人准得很。”
“多准?”
“你猜?”
许博远佯装矜持,撇过眼,不再看他,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好奇。
春日深红转至浅粉的杏花树下多了个辗转的人,深夜的灰墙外多了盏清癯的灯,过往的行云里多了阵懒散的歌。
除此之外,小城的年年岁岁还是温柔。
门派放下月钱,手头宽松几分,许博远偶尔也去酒楼里坐一会儿,听坐在正堂里的人讲风云诡谲,山河倾倒,薄薄唇舌不动声色之间就有狂澜迭起,真真仿佛亲身经历,每每叶修搁下松木,斟着酒长叹的江湖客是最多的。
许博远没有冒昧到去询问他的过去,人之悲欢,各有缘法,今日相逢,便是万幸。
只是那些过往作为谋生手段也太过可惜。
许博远这么想着,提了荷叶裹着的一方肉,便急着赶回家生火做饭,对叶修提出的蹭饭心下动摇。
5.
火折子一甩就亮,猎猎长风沿着齐整的檐瓦卷上去,仿佛是生长在星空最深处的杏花枝桠簌簌舒展。
许博远踩着屋檐运气,登地翻过去,零碎石子被靴子一脚拨开,骨碌碌就滚出去老远。
在寂静的夜里,只有浓烈的不甘和心脏的急跳轰然作响。
然而前面那人仍然是越去越远,甚而还有余力跃入了小巷,眼看便追不上了。
巷子里传来颇具嘲讽的哎哟一声。
不知是谁似笑非笑左手提灯,右手轻巧递出来一剑。
但或许那尖端滴答沥血的,并不是剑。
许博远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说惊讶不假,然而恍恍惚惚又在预料之中。
武林第一,叶修,千机伞。
终于缓缓坠落的火折子,燃出一团团粉白灰烬。
6.
流年似水地过,把那些好时光展开抚平再细看,嵌进去丝丝缕缕的都让人忍不住想微笑,也许波澜不惊,但足够珍藏一生。
便这么安稳地到了清明。
黎明便下起催人断肠的雨,小城也沉浸在昏暗的缄默里。
门派里照例放了假,许博远索性就坐在家中翻了剑谱来看,过会儿觉得不妥,点了盏灯,稍稍明亮起来,仍是静得别扭,便跑去拉起了竹帘。
如墨渗透的苍穹艰涩地滴下透明的雨。
到了黄昏,大抵听得有人回来,坐在窗边的许博远探头出去看,恰对上乌沉沉的一弧伞面。
和伞下人疲倦而宁静的乌黑双眸。
“你回来啦。”
他这一句话问得很轻,随即被吞没在微弱的雨声中。
“嗯。我回来了。”
这是许博远从未想过的答复。
兴许遗憾,却不伤感,暮暮朝朝,也共从容。
“我知道了。”
他决定也回答些什么,最终只有四个字罢了。
7.
因门派里的事情月许未回小城,许博远思念之余未免心虚,心虚之外又添疑虑,愿他吃好睡好莫多烦忧,细想之后却觉不虞,十拿九稳的事情也没料理干净。
回去的竹筏坐着极稳,他的心绪却颠颠簸簸。
将至渡口,突然发难的艄公挥舞着竹篙一杆挥来。
等许博远想明白这人大概是这次事情的余孽,不由暗恨自己水性不好,几下扑闪就栽进了春日温腻的溪流中,
却有人自渡口处翩然起身,足尖点在浮着花瓣的澄清水面,晴空爽朗下豁然撑开伞面轻盈。
泡在水里目睹那堪为传奇的出手,这次许博远却是睁大了眼睛细细地看,福至心灵还对他微微一笑。
却被摁进了水里。
“处理个喽啰都办不好。”他听到那人有些嫌弃地道。
这不一样,谁让是在水上呢?许博远奋力地为自己辩解,很是珍惜自己名门弟子的羽毛的。
“怎么就这么让人不放心呢。”
他听到叶修抱怨的话,咕嘟嘟在水里吐了个泡。
8.
“你走吧。”
深夜,叶修提灯进来,仍倚靠着门,说话时神色平静。
“明夜有人来杀我。”
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是寻常里琢磨着今天有什么菜色一样自然。
你有没有生命危险?
我能帮得上什么?
还能再见吗?
许博远说不出口,只是凝视着随着叶修离去泄了一地的雪白杏花,淬着清丽月光,美得出奇。
不知不觉中,红杏转白,竟然都到了这个时节。
9.
你总觉得他不可捉摸。
江湖沉浮里总有这种人,漫不经心却冷静克制地窥伺人间。凡此种种,岁岁朝朝,都终在他身后越抛越远,比起你那温吞的平凡,跳脱式的潇洒强大倒成了他孤立于世的伤。
滴水不漏亦是一种百孔千疮。
他在你隔壁落脚,却始终不能与这俗世人间比邻而居;他自称慧目如炬,也大概算不准这前因后果。他妙语如珠,说的难道能不掺半分人情世故。他执一柄剑,又可能斩破这黑白颠倒的江湖?他撑一把伞,何尝能不沾点滴雨泥。他划一叶舟,渡你去了对岸,自己又待谁去渡?
相遇太晚,未在年少轻狂的岁月里拥怀,未必不是件好事,然而——
下一程好山好水,并肩吧。
10.
浅淡杏花从隐没的夜色里浮现,滑落你随风卷拂的衣袂,雪白边缘犹染一圈不肯褪去的嫣红。
年轻的剑客巍然而立,与他靠背。袖袍翻滚,你兀自从漫漫东风中一抚剑刃,弹几个潇洒的剑花。
刚好有明月当空,盈盈来照。
啧。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没有保他一命的剑术,总算有为他一死的勇气。
这就是芸芸众生中最慈悲无暇的爱了。
他嗤笑一声便不再言语。你不回头只是扬起了剑锋。
因爱无惧。
后记:.
余平生所见江湖异人甚多,或有放浪形骸不知所谓者,斯不诚于器亦无颜于世也。大抵行事若月华流逐,不违初心者,唯叶公修一人耳。
期年余,某再访,江南水乡,檐舍宛然,叶公欣然携佳偶出,初视无甚殊,既宿月余,观其言行容止,堪为妙人也。
世言契兄弟,但类凡夫俗子因循礼法,欺蒙世人之属。然余观叶公剑术,极有返本还源,浑圆自如之象。
某年某月,春,杏脯一坛,陈酒一壶,佳偶一双,得乡谣宛转,喁喁若有情。余大笑而返,路被花满衣。
(花笺·第一篇·杏花·完)
文手后记:
大概这世间再渺小偶然的爱,都配在某颗温柔的心里寻到安身之地。
乔袖于201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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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我微博的妹子们都知道我发过啦,在lo上做个整理好了。毕竟这边我认识的妹子不太多,也不会艾特人【。】所以还是会先在微博上发,然后再在lo上存着。微博→@乔袖_乔一帆的小雪纹
花笺系列的CP预计还是蛮多的,有各个时代各个PARO,纯粹写着练笔的,每一篇都要压缩字数,争取多写一点篇目出来。
大家可以回复提提意见啥的,感觉好久没用过lo啦.....